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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锦鹏:阮玲玉里的纪录片都是有剧本的

浏览次数: 发布时间:2024-07-17 15:20:38

今年北京国际电影节邀请了关锦鹏导演担任项目创投终审评委会主席,并且关锦鹏导演的《阮玲玉》也在4月20日进行了露天放映。这部电影是处于香港电影黄金年代的关锦鹏对中国电影的第一个黄金年代的致敬。

关锦鹏导演在映后的时候反复强调“每一部电影都有它的命”。《阮玲玉》的成功离不开嘉禾公司对关锦鹏无条件的信任,也离不开张曼玉出神入化的表演,更离不开整个电影团队对史料的搜集以及他们的敬畏心。关于这部电影更多的“秘密”,关导在映后的时候也作了详细的回答。

编辑:猴小闲

排版:麋人

现场录音/责编:1900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Q

戴锦华:我们还是把时间多给关导。我觉得我们看完一部电影之后,有导演坐在这儿跟我们对话,是特别快乐的一件事,所以我还是想请关导回忆一下当年怎么想到要拍《阮玲玉》的?

关锦鹏:首先我觉得,看电影(需要)有留白给观众,不见得导演分分秒秒地说,我为什么这样子拍?我反倒有兴趣听听在座的朋友,看完电影以后(的感受)。个别(观众)举手说这个电影太闷了,(导演)你想说什么呢,又是张曼玉又是阮玲玉又是默片,等等。

Q

两个老师晚上好!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一下。第一个问题是: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以阮玲玉为主角说出来的一句话“我很快乐”,对这句话到底要怎样理解?

第二个问题是:结尾的时候一开始是以阮玲玉的自杀为结尾,突然间就变回到片场里面,就好像把观众的情绪一下子放到戏中,然后又一下子抽出来,放回去,又抽出来,这样反复的一个过程是怎样设置的?会不会觉得这样一会儿入戏、一会儿出戏会有一些奇怪?

关锦鹏:其实很简单。因为拍完《胭脂扣》以后,嘉禾公司希望我再跟梅艳芳合作。那时候因为我从小在香港的电影中心,就有机会看到很多30、40年代的电影,包括阮玲玉的电影,哪怕是默片。某个程度在我们那一代的香港电影人(看来),我觉得第一个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是30、40年代的上海,我们可以看到有阮玲玉、有孙瑜导演、有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可以看到黎莉莉、黄绍芬摄影师好好地拍电影。

所以《阮玲玉》哪怕认定了梅艳芳演,我(还是)觉得有点担心,光去这样拍一个传统的人物传记。所以我花了两年时间在收集资料,我发现我从小喜欢看中国电影的30、40年代,不管费穆、孙瑜、蔡楚生等等各个导演,那些电影让我太难忘了。我记得两年的资料收集,让我被感动了,那个是阮玲玉的故事感动我,30、40年代那个中国电影的辉煌感动我,所以我就跟我的编剧说,编剧,我有点担心,我就不想拍一个传统的人物传记。我们把资料馆里提供给我们的阮玲玉的默片(认真梳理),我访问孙瑜导演(那个时候他还健在),访问黎莉莉、陈燕燕,让他们都有机会出现在这个电影里面。

费穆《小城之春》剧照

我这部《阮玲玉》拍于1991年,说实在话,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是80、90年代的新浪潮,许鞍华、谭家明、徐克那个(年代)。但是中国电影第一个黄金时代真的是费穆、孙瑜那个时候,黑白默片(时代)。我记得这个资料做完,我不能放弃掉,我不愿意舍弃掉。所以我就跟编剧说,我们用另外一个方式去讲阮玲玉的故事。

结果就这样子,莫名其妙,以嘉禾这么大的商业投资电影的公司,它就不管我,让我这样子拍了阮玲玉。我觉得这个我要感恩。我记得嘉禾那个时候为什么不管我,为什么我突然间有一种对30、40年代中国电影的自信,(因为)那(些)人物打动我,孙瑜导演、费穆导演,黎莉莉、陈燕燕,黄绍芬的摄影打动我,大家有机会去看一下,现在都可以在链接上找到这些可贵的电影的存在。

我觉得过程当中每一个项目都有它的命。阮玲玉从筹备到资料收集花了两年,结果我跟编剧决定用这个方式来拍这个电影。今天晚上你们看的是导演剪辑版,这也正是我送去柏林电影节让张曼玉拿了柏林影后的版本,但问题是这个版本在香港首映的时候,中间你可以听到啪啪声,那啪啪是什么呢?那啪啪声是观众离开座位,那坐垫就弹回去的声音。所以越到最后,电影过了二分之一,你会听到噼里啪啦。结果电影放映完了以后,亮灯了,剩下三分之二不到的观众。

戴锦华:三分之二还是挺多的。

关锦鹏:所以我觉得我很感恩,那个时候嘉禾这么一个商业主流的公司,竟然允许我用这个形式去拍《阮玲玉》。

戴锦华:嘉禾出资让你拍了一个非常艺术的艺术电影。(笑)

关锦鹏:我回答刚才朋友问的问题。我觉得一个导演拍一个电影,都有那个电影的一条命,我们要相信这些东西。就是该这样子呈现,你甚至不需要去争吵。结果有机会,嘉禾公司那些老板看的时候,啊?关锦鹏,他妈的,这是什么东西?

戴锦华:我第一次看《阮玲玉》的时候是一个录像带,接近三个小时甚至更长,那个是个什么版本?我印象非常清楚,还有阮玲玉(张曼玉饰)戏外购物,等等。就是多了一个层次,现在完全没有的。

关锦鹏:那个时候送去柏林就是这个版本。因为我觉得拍张曼玉购物,其实到头来我跟编剧反复翻看那些样片的时候,都觉得过了。就是有点儿你在选择,你告诉观众,张曼玉去演阮玲玉,她不是阮玲玉。但是你没有必要把张曼玉把超市买什么东西(全部呈现出来)。

所以变成在电影里面,我跟张曼玉的对话,我访问刘嘉玲、吴启华、秦汉、梁家辉等等,貌似纪录片,但是基本上那些段落都在剧本里边,我问什么,张曼玉应该回答什么。当然不是每一字一句(都)按照剧本说,她可以有她的空间,但是她要传达那个意面。所以我可以说电影《阮玲玉》里面出现的纪录片片段都是伪纪录片。都是在剧本里面已经成型的东西。

戴锦华:所以那我很好奇我当时看到了一个什么版本?

关锦鹏:那个是粗剪的版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流到你那里?

戴锦华:能看出来我年轻的时候很重要。我真的以为那是一个导演剪辑版。

关锦鹏:今天放的是导演版,也正是去柏林的版本。

Q

关导,请问一下,您在之前采访中提到过《阮玲玉》是您最满意的作品,也可能是作品中的前几名。我想问一下现在在您自己的内心还是这个排名吗?还想问一下关导最新的创作,有提到了《蓝宇2.0》,有没有可能请到原班人马来客串呢?

关锦鹏:首先回答你那个2.0,我觉得2.0肯定不是重复1.0,不是续集,只是两个个体的爱情故事。我觉得我应该用满意,不应该说满意,我很感恩,一个导演,你能碰到像嘉禾这样的商业主流的大公司,竟然不管你关锦鹏怎么去拍《阮玲玉》,才有这种效果。从剧本已经发展成又有纪录片、又有阮玲玉的片段出现。作为嘉禾这样子商业主流的电影投资公司,怎么可能?结果他们放手。所以我刚才为什么说一个电影能出现有他自己的命。

不知道(为什么)嘉禾那个时候的那些老板,邹文怀、何冠昌,就完全不管我怎么拍。结果就这样子拍成了,所以我觉得我作为导演用这个形式去拍阮玲玉,只是我那个时候多了一个贪心,我不要用一个传统的方式去拍一个人物传记片,拍阮玲玉跟张达民、跟唐季珊的三角关系,这个东西对我来讲很容易拍,但是为什么我要重复这种最传统保守的人物传记片的表述方式呢?因为两年的资料收集,我拿到的东西可以说是珍贵当中的珍贵,所以我觉得电影有它自己的命。

经过两年的资料收集,我记得30、40年代那个呈现的东西是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我们90年代拍《阮玲玉》,我、张曼玉、所有的工作人员也好,我们经历了80年代到90年代香港电影的黄金十年,我们又经历过80、90年代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一群电影工作者对30、40年代的上海电影致敬,我觉得到头来这个电影能呈现的东西,能让观众感受到30、40年代电影的可贵,比我说好阮玲玉的故事更重要。

Q

很荣幸,也很冒犯。其实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因为我们本来没有想到会参加这场映后。看到这个露天放映,我们就走过来了,沉浸在电影内容中,我们席地而坐,这其实是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我非常感动。

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跟这个形式有关。我们知道,阮玲玉本人是左翼电影浪潮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这部电影其实看得出导演是想致敬30、40年代,致敬这个光影时刻。我记得有句话是戴老师说的,她说电影需要有一个环境,在影院里和大家一起看,那么我想问在设置这个露天放映的时候,两位有没有参与到场景设置中。因为我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珍贵,我很荣幸我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是在一个露天的环境下,我想问戴老师你怎么诠释或怎么看待露天放映和观众之间的这种关系?

第二个,我看得出导演想表达一些他的迷影时刻,但是对我这种比较年轻的观众来说,我看到那么多我熟悉的香港电影的演员出现在这部电影里,它对我来说是第二重的迷影时刻。所以我想说您在选角的时候,您选人选得非常传神,比如刘嘉玲饰演的黎莉莉女士,我想知道您对选角这方面有没有当时的考虑和想法?谢谢老师!

戴锦华:我坦白,早知道是露天电影我会不来了。因为上一次看露天电影以后我得了肺炎,差点死了。那是在10月份的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是真实的回答,也有点是玩笑。因为目前电影唤醒我无数丰富的童年和少年回忆,当时的各种各样的公共场合还有包括我们那时候会在厂院里看电影。其实以前看露天电影的时候,我最经常选择的位置是银幕后面,我看反过来的电影,但同时,是我可以特别自由、觉得我独占银幕的那种观影形态。

我想这是一个特别好的空间,让电影和大家一起聚集,理论上来说这个露天是免费的,大家可以自由地集聚在一起。我觉得很奇特也很高兴我们放的是《阮玲玉》这样一部电影,我原来以为《阮玲玉》应该在某一些影院的小厅里一些影迷去看,但是今天我觉得特别高兴,因为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站在这里就没有再离开,说明大家被电影吸引。

关锦鹏:我觉得我刚才一直说电影它的命。要不是梅艳芳因为各种理由退掉《阮玲玉》的话,我不会想到找张曼玉。我开始想再跟梅艳芳合作,因为梅艳芳长得有点儿像阮玲玉,张曼玉完全不像阮玲玉。我不甘心,也有点贪心。我觉得用张曼玉传统地拍一个人物的传记片,说服力不够,而且那个时候两年的资料收集是我很宝贵的东西。那些资料不是我一个人独享,我给张曼玉、给梁家辉、给刘嘉玲,我们同步去了解30、40年代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包括阮玲玉,哪怕是默片,哪怕是25岁就(自杀)。所以我觉得某个程度这个筹备的过程,找资料的过程,让我跟锁定的演员,都已经一条心走在了那个路上。

不是刘嘉玲怎么演好黎莉莉,不是张曼玉怎么演好阮玲玉的问题,我们都有一颗心,呈现了我们对30、40年代中国电影的辉煌的感动,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而我作为导演,这个沟通的过程,这个让演员知道30、40年代不管阮玲玉也好,孙瑜导演也好,费穆导演也好,还有很多很出色的演员,很棒的导演,给中国电影做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我们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哪怕纪录片的访问,哪怕张曼玉去演绎阮玲玉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崇敬的心。

戴锦华:我追问一句,你刚才在讲代表30年代中国电影辉煌的时候,没有一次提蔡楚生(其实提过)。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他?是不喜欢他的不负责任,还是不喜欢他的电影?

关锦鹏:我记得《阮玲玉》里梁家辉演的蔡楚生。的确在我资料收集里面,我知道了他跟阮玲玉有过暧昧的关系,但是比起孙瑜导演、比起费穆导演、比起别的导演,我觉得蔡楚生对我来讲是最不感兴趣。

戴锦华:但他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导演哦。

主持人:听完了很多观众朋友的问题,我知道其实戴老师您今天来的时候心里也是带着一些问题想要跟关导进行交谈,进行沟通的,我想请您分享一些您的观点。

Q

戴锦华:其实关导一开口就把我的问题全回答了。还有同学们也都问了。因为我原来一直关注这部电影的看上去是五种风格,它怎么被整合在一起的,另外我关注的就是导演是不是有意识地在连接这段历史。因为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特别强烈的感受是张曼玉不是阮玲玉,不像阮玲玉,所以当时我以为导演在切割这两段历史,连接的同时在切割。但是很久以后有了很好版本的DVD的时候,我反反复复地重看,才突然被那个向历史致敬的感觉感动。

关锦鹏:我是觉得经过两年的资料收集,我访问过孙瑜导演以后,那个时候电影还没有开拍,我访问完离开上海回到香港,就听到他去世了。所以这个点点滴滴让我更觉得,只传统地说一个阮玲玉的传记(不够)。慢慢地,我对孙瑜导演的一些想法,对我来讲甚至成为了一种致敬。我觉得编剧能了解我这个东西,他是一个很棒的编剧。

Q

戴锦华:我读到过好像法国影评人的说法,他觉得这五个最大的贡献,是使我们整体地去认知那种叫传记片的东西是什么,在传记片这样一种体裁当中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另外一个一个外国研究者的说法,认为这部影片中导演强烈地在控制我们,他控制着我们怎样去理解这个电影里的故事,他说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去挣脱,自由地思考。我觉得这些看法很好玩。

关锦鹏:我在想能不能有机会让默片里那个真身的阮玲玉出现在电影里,那个时候完全是贪心。

Q

感谢戴老师和导演。我是今天第一次看到30、40中国电影的样子,这部电影比我年纪还大。我一直觉得阮玲玉演的角色跟张曼玉演的角色是有很多共同点的。这么多年以后,我们还是不是有嘉禾这样的公司、关导这样的导演、创作出这么有生命里的作品?

戴锦华:我记得当年《新女性》在历史上的奇特之处就是它根据一个真实事件写成,它是一个有原型的故事,进而产生了这个角色,这个角色的出现直接造成了阮玲玉之死。电影和悲剧这样的互文关系——我不想这样说——大概是很难呈现的,因此《新女性》这个命名既是对那个时代女性的召唤,也是对那个时代新女性悲惨命运的一次哭泣。那么今天我们应该有更原创性的作品去追问关于性别、关于女性、关于我们的命运。我想应该有而且已经有很多这样的作品出现。至于还有没有嘉禾,有没有关锦鹏,我们请关锦鹏导演回答吧。

关锦鹏:我觉得我拍《阮玲玉》是有点贪心,这个很小的欲望:既然在资料收集有了那么多发现,我觉得有那种致敬的可能性。其实嘉禾不知道我会拍出怎样的《阮玲玉》。后来嘉禾就完全要求我把很多内容都删掉了,他们觉得纪录片干扰观众看故事。最可恨的是他把我的底片剪走以后,完全没有保留。最后在澳洲的一个电影节的电影资料馆里面有这个导演剪辑版。幸亏如此!

Q

戴老师提到的五个角度,我看过那个视频。关于阮玲玉自杀这个事情,二位老师觉得这是一种惜败还是一种刚性的成功呢?而当时的这种新女性对于我们现在的女性主义又有什么帮助呢?

关锦鹏:对于我来讲,阮玲玉的自杀并没有那么复杂。现在你随便问哪个明星,那个绯闻对他没有伤害吗?那个时候,哪怕你是最红的女演员又怎样,要鄙视你的鄙视,要讨论你的讨论。我觉得阮玲玉的自杀,完全是她个人的悲剧。我个人觉得,张达民和唐季珊,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们今天再翻过来看,我们可以为她们可惜。

戴锦华:阮玲玉之死是民国时期和(中国)电影史最大的公案。对我来说,它没那么简单。我跟关导完全一致,我觉得这是一个完全的悲剧,这是一个毁灭掉一个美丽的天才的生命的一个社会暴力的结果,所以我不觉得我们今天还能从这里面借鉴什么。我们是从那一代的新女性,她们用她们的步伐,甚至用她们的生命铺的路一路走过来的,我们走到现在。我们现在可以走得更远,不必向她们学,不用去死,要勇敢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