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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缺什么,我们就造什么” 微短剧编剧,困在梦境的造梦人

浏览次数: 发布时间:2024-03-27 11:19:00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何泠瑶 贾晓雯
     当人们发出惊叹,咪蒙靠一部爆火短剧《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轻松赚进上亿元,一个隐于幕后的行当,也走到台前。“短剧编剧月入十万”冲上热搜,再次创造神话。
    走近短剧编剧圈,我们却看见另一个残酷世界。这里没有阳春白雪,只有明码标价;少有诗和远方,只有金钱与流量。
    刚走出象牙塔的编剧们,在梦想与现实间徘徊。他们把文字大刀切块,放到火上炙烤,照用户口味撒椒盐孜然,再拿到菜市场上,唾沫横飞地跟人讨价。
月亮与六便士之间,满是人的挣扎。
视频网站截图
割裂
什么是文学?
对麦筠来说,是梦境。
毕业前,麦筠幻想的工作,是在雪山小木屋,她与世隔绝,养一条狗,整日在阁楼创作,书架摆满世界文学。
现实无比割裂。她在工业风办公室,一排工位,挤着五六个写手,盯着电脑文档,桌上堆满废稿,把爱恨情仇、乱世重生、婆媳乱斗、赘婿逆袭……如拿铁咖啡般搅在一起。
她一天写五集,一集五六百字。这对一个训练有素的编剧来说,并不算多。前期先写提案,分集大纲、人物小传,提案过了才进正剧。
短剧爆火得突如其来。人们涌入短剧平台,渴望饕餮一番。她随便写一本,或照着热剧改写一本,立即被金主买下,一周之后,通知开拍。
她喜欢叫自己“造梦师”。像《盗梦空间》里,那个编织梦的小女孩,轻轻翕动眼皮,把人们卷入一场浩瀚的梦境。
“人们缺什么,我们就造什么。”麦筠说。
对一位中年女性,婚姻不幸福,就写霸总宠溺;刚入职场的女性,就写寒门女逆袭上位;对落魄男青年,写豪门赘婿,变身战神打天下。
在那个虚幻世界,人人幻想自己是“主角”或“英雄”,拥有开挂人生,成为总裁、明星、战神、豪门,张口就是世袭贵族,百亿家产。
短短一分钟内,剧情要几次翻转,激化冲突,埋下“钩子”。要在流量池里,厮杀出一条血路,就必须引诱屏幕前面的人,一遍遍滑动拇指。
麦筠不愿意叫它“作品”,顶多是“产品”。
一切按流水线生产,擅自创新,会被老板骂。有时候,她也边写边骂:“太狗血了!”
更刻薄的评价来自观众:毁三观,低级智障。有人在她账号下骂,编剧是不是傻子?麦筠很委屈,被气哭过,“我也觉得傻,但市场和老板要,我没办法。”
一面痛骂土味无脑,一面为之神魂颠倒,麦筠也看不懂人性。
当初报考中文系,父母坚决反对,毕业能干啥?母亲希望她读学前教育,日后当幼儿园老师,她答应了。填志愿时,却偷偷改了汉语言文学。
毕业后,90后麦筠做过自由编剧,后来签了山东的MCN,底薪加奖金,月入七八千,写出爆款,有更高的提成。曾梦想当作家的她,在那条路上打了叉,太不稳定,作家有五险一金吗?
她和父母说,做了编剧,薪水不错,在办公室坐班。她从没说写什么,更没给他们看过作品,“短剧”二字被隐去了。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父亲躲在房间,反光的老花镜里,荧幕闪烁着人头。她很快认出,那是个龙王赘婿剧,一无是处的废物男主,默默守护老婆,隐忍后揭开龙王身份。
她吃了一惊。自己如法炮制的东西,以另一种更蛮横的方式,闯入父母的世界。
少有人能抵挡这一场洪水。卷入短剧的人们,大多身在二、三线城市,有中老年人,有小镇青年,还有保安,保洁,快递员。当然,也有都市白领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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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短剧步入巅峰时期。一年创造300亿元营收,一部剧吸金上亿,这样的神话传颂不绝。在剧本榜单上,居高不下的,是嫁入豪门,转世重生这些关键词。
“文学像法式大餐,短剧像廉价速食,可你知道吗?麻辣烫和啤酒,才是大多数的人生。” 麦筠对记者说。
围城
准大学毕业生知薇,抱着当编剧的梦想,一脚踏进短剧业。三个月后,她又抱着梦想,走了出来。
没有毕业、没有作品、没有经验……像她这样初出茅庐的“三无”小白,进不了大制作,只能在短剧里找机会。在制片人和导演面前,话语权微乎其微,然而,她愿意死磕。
她签约创作的是部职场爱情剧,共100集左右,每集一分半钟。创作之前,制片人就提出严苛的设定:人物关系要狗血,爱情故事要“黏糊”。
手握人生第一部剧本,知薇写得很用心,把它视为毕业作品,尽管稿酬只有两千元。而剧组不满意,嫌她写得慢,几次催她:“我们不求原创,为了赚钱,你要讲效率。”
“不管多煎熬,我不愿意抄袭搞套路。”知薇很执拗,坚持要原创,无数次熬夜、删改。终于,这部三万五千字的作品,在三月份开拍。
熬到开拍,离谱的事情来了,剧组找不到合适的男配角,制片人竟然让她把其中一位男配改成女生。
“剧情有很多伏笔,他还有感情戏,要不就大篇幅修改,要不就改得很怪。”她很气愤,坚决反对,制片人妥协的方式是,让一位女演员来扮男装。
知薇跟着进组拍摄,才知道吃饭都没保障,制片人抠搜,到下午四点都不放饭。凌晨四点下班,为了五十块钱出租车费,她吵了几天,制片人才肯报销。
但是,当知薇看到笔下的每一个场景变得生动,每一个人物变得鲜活,她很感动。“从写剧本到跟剧组,每天拍到凌晨,早上八点接着拍,当作品完成,感觉像孕育了一个小孩。”
然而,几次三番的“不配合”,制片人与知薇生了嫌隙,暗地里穿小鞋、讲坏话。关于第二部戏的剧本,制片人表面上愿意合作,但工作群绕过她,暗暗建了起来。
“应该把我换掉了,他不会再让我写了。不过我也不在乎,他们追求钱,我追求梦想。”知薇说。
知薇的专业是编导,因为热爱文字,想成为一位有话语权的编剧,“其实写文字有理想主义,也有艺术追求,但走这一遭才发现,我的理想向现实低了头。”
短短几个月的职场生涯,她还接连遇到几次骗局。
当初,知薇曾焦头烂额地找工作,虽然想做编剧,但她双非二本,只能寻觅编剧助理之类的工作,想先打下手,而抛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
有天一觉醒来,工作不请自来,有人加她微信,宣称“招编剧助理,青岛公司包吃包住……”知薇以为拿到大女主剧本的她,要迎来人生转折,喜滋滋地发去简历,还约了面试。
经过深入沟通,她隐隐感觉不安,在网上搜索了“传媒公司骗局”,“工资五千至八千”“青岛/北京包吃包住”……眼前是如出一辙的骗人话术,她冒了一身冷汗,“到了实地各种让你交钱,其实连剧组都看不到”。
受访者供图
她还曾收到一个公司的表格,要填隐私信息,而一般的编剧面试,需要提供的是作品或者通过笔试考察文笔、编剧能力,她意识到不对劲。再查公司信息,地址在一个居民楼,总共只有十几号人,“连个以往作品都没有”。
“短剧圈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她决定放下梦想,暂时走出去,找找其他工作,慢慢攒经验和作品,有机会的话,真正当一名电影编剧。
活下去
“丈母娘抬手扇赘婿耳光,那最后一定要反转打脸;男主送女主礼物,一出手就是几个亿……”
市面上,遍地是短剧编剧课程,有的私人授课,有的明码标价,号称“手把手教你写爆款”,“带你月入5万”。
编剧能速成吗?麦筠觉得没有门槛,自己的同事,有学出版的,有学考古的,好多曾经写过网文,也有搞互联网的,转行而来。
没人算得清,现在这行有多少人,不断有人进出。春节短短7天,上线了800多部短剧、小程序剧。有人说,现在短剧编剧人数,是两年前的十几倍。
可是,有人怎么写都火不了,有人一写就爆。“这是一门学问。人人都看短视频,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干这行,你要有互联网思维,还要懂得短剧的逻辑。”短剧研究院、资深编剧曹峰告诉记者。
像《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有土味咪蒙之称的短剧,单日吸金2000万元。“它剧本很成功,后期投流也强。这些爆款剧,设定要新,故事要新,但都基于一套框架做出来的。”
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 剧照
短剧课里,流传着经久不衰的男主人设:龙傲天式,韦小宝式,或嬉皮幽默,或目空一切,还有必火套路梗:隐藏身份,角色背叛,感情破裂,反派崛起。
每一个元素,像一种调味料,集齐油盐酱醋,往剧本里通通加一遍,这道菜离爆火也不远了。
“很多人冲着短剧红利,来到这个圈子,发现自己的剧本没人买单。这些剧本没有抓住人性,没有给看的人做梦,满足他们的幻想。”曹峰说。
曹峰觉得,短剧的出发点是观众,只要观众够爽,就会付钱。“传统影视剧,讲好一个故事很重要,对短剧来说,剧情逻辑不重要,观众追求的是刺激和爽感。”
这是一个典型的金字塔世界。编剧分三六九等,顶级编剧,写一部就赚几十万元,次一点的,写一部剧几万块,更多的底层编剧,辛苦写一部剧,就挣个几千块。
圈子越来越卷,麦筠只剩一个目标:活下去。
虽然是签约编剧,有固定坐班,但人员流动大。部门原本有20人,只剩下个位数。麦筠仍在和烂剧情搏斗,每天写到麻木。
终日以流量为食,市场渐渐显露獠牙。“写不出来会被裁,写得慢会被裁,写了不过围读会被裁,拍出来数据不好被裁。”
“想赚点钱可以来,有文学梦想的,还有三观很正的,别碰短剧。这是在出卖灵魂。”麦筠说。
梦想与现实,究竟如何抉择?人们总幻想着,文学和影视剧能给出答案,而它们能给的,只有欲望而已。